《世說新語》:人性的曲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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發布 : 06-0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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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人譏周仆射:“與親友言戲,穢雜無檢節。”周曰:“吾若萬里長江,何能不千里一曲。” ——《世說新語·任誕》“我不殺伯仁,伯仁卻因我而死。”這話是許多人都熟悉的,伯仁是誰?卻未必了然。伯仁,是周顗的字。周顗出身于著名的汝南周氏,父親是西晉名臣,拜爵武城侯。周顗不到二十歲的時候,就繼承了父親的爵位,所以《世說新語》里也往往稱他為周侯。周顗是注定要成為成功人士的。如果天下太平,他可以在洛陽城里,平流進取,坐至公卿。雖然事實上天下大亂了,不過這對周顗似乎也并沒有太大的影響,只是加入了南渡大潮,做官的地方,換到了建康。晉元帝司馬睿很喜歡周顗,對他非常重用,剛到江東的時候,就任命他為“寧遠將軍、荊州刺史、領護南蠻校尉、假節”,這一串頭銜傳遞出這樣的意圖:給周顗最大的信任和充分的權力,希望他能夠控制住荊州地區。這樣,下游的揚州才有保障,生活在建康城里的小朝廷,才有安全感。然后周顗迅速證明,他和當時很多名士一樣,長得非常帥,口才非常好,還非常無能。周顗沒有能力應對任何叛亂勢力,在荊州狼狽失據,只能先靠陶侃救援,后又投奔王敦,然后就灰溜溜回到建康,荊州地區自然也就慢慢落入王敦的控制了。當然,對周顗這樣的士族來說,多嚴重的軍事、政治上的失敗,也不能算多大的罪責。被譽為“江左管夷吾”,撐起江東半壁江山的王導站出來夸周顗了,說他“雅流弘器,何可得遺?”這樣高雅的一流人物,宏大的國之重器,怎么能夠被遺漏呢?于是周顗重回官場,并迅速升遷,做到尚書仆射,東晉時仆射地位雖然不如三公,但也號稱是居宰相之任的高官了。不過荊州的失敗,可能對周顗刺激還是挺大的。他本來還是一個比較嚴肅端正的人,也相信自己是個人才。現在知道了,面對危機的時候,自己有多么無能,可是,他又未必能面對一個庸常的自己。所以他就越來越“任誕”起來。本文出自2023年5月12日新京報書評周刊專題《世說》中的B07。任誕:千里一曲任誕是行為放縱,不拘禮法。《世說新語》“任誕門”第一條,就報了竹林七賢的名號。不過,七賢里任誕的阮籍、嵇康,都是官場的小角色;地位崇顯的山濤、王戎,其實卻并不很任誕,看起來還比較正常。周顗這樣的高官卻這么任誕,就比較刺眼了。周顗酒喝得很瘋狂,周顗只有姐姐去世時,醒了三天,姑姑去世,醒了三天,別的時間都醉著。因此得了外號,“三日仆射”,他這個尚書仆射,最多能工作三天。又有一次,周顗和王導等人一起到人家里做客,人家有一個愛妾,能唱最新潮的曲調。周顗在滿座賓客之中,突然就激動了,要和人家的小妾發生關系,竟當場“露其丑穢,顏無怍色”。這事鬧得實在太過分,有關部門上奏,要求免周顗的官,當然,晉元帝還是袒護他的,特地下詔免了他的罪。因為這些行為,周顗受的指責當然也頗不少。這時周顗證明自己不愧是頂級名士,斗嘴皮子,是絕不輸陣的。有人譏周仆射:“與親友言戲,穢雜無檢節。”周曰:“吾若萬里長江,何能不千里一曲。”(《任誕》)有人譏諷周顗和親友言談玩笑,太污穢駁雜,沒有檢點節制。周顗說:“我好比萬里長江,千里奔流后,怎能不拐一個彎兒!”南宋刻本《世說新語·任誕》。長江流到建康(今江蘇南京),確實是“千里一曲”。在建康城里和人斗嘴,說長江拐彎,當然是就地取材,特別應景的。例子還有很多,總之,周顗的軍政才能要是及得上口才的一半,荊州大概也不會落入王敦手里。周顗最好的朋友,就是王導。周顗和王導結識的場面,《世說新語》寫得特別生動。周仆射雍容好儀形,詣王公,初下車,隱數人,王公含笑看之。既坐,傲然嘯詠。王公曰:“卿欲希嵇、阮邪?”答曰:“何敢近舍明公,遠希嵇、阮!”(《言語》)帥得不得了的周顗從車上下來時,王導含笑看著他。周顗落座,也不和王導客套,在那里“傲然嘯詠”。——前面說過,阮籍擅長“嘯”,而洛陽的書生,會用一種特別的腔調“詠”嵇康的詩,這都是雅士的時尚。于是王導問:“您是在追慕嵇康、阮籍嗎?”這一問,就撩到周顗心尖尖上了,一看我這樣子,就是了解我的愛好,知心人啊。他立刻改變原來高傲冷漠的態度:“我怎么敢舍棄近在眼前的明公您,而遠遠去追慕嵇康、阮籍呢?”兩個人算是一見鐘情。后來兩個人還經常互懟,不過看起來實在就有點打情罵俏的味道。王丞相枕周伯仁膝,指其腹曰:“卿此中何所有?”答曰:“此中空洞無物,然容卿輩數百人。”(《排調》)王導把頭枕在周顗的膝蓋上,又用手指指周顗的肚子。這畫面感簡直了。王導說:“你這里有點什么?”周顗說:“這里空洞無所有,但像你這樣的,能裝幾百個。”看起來,兩個人斗嘴,總是周顗贏。這時候,晉元帝愚蠢的改革路線,犯了眾怒。晉元帝在除了皇帝的虛名幾乎什么也不掌握的情況下,通過一系列新政策,把本來愿意尊奉自己的各派勢力,在短時間內都逼到了自己的對立面。反應最激烈的,是荊州的王敦。王敦打算以清君側為名,指揮大軍順長江而下直取建康城,給皇帝一個教訓。皇帝和皇帝身邊的改革派要倒霉,是顯而易見的了。周顗固然也是皇帝重用的人,但更是大士族,又總是醉醺醺的清醒不了三天,制定新政的事顯然與他無關。這時候要選邊站,該怎么選看來并不難做決定。周顗畢竟年輕時是扎扎實實受過儒家倫理教育的,把忠君思想看得很重;而且周顗是個很重感情的人,對自己好的人,他不忍心對人家不好。周顗選擇站在皇帝一邊。“伯仁因我而死”王敦兵臨城下,建康保衛戰打響,而結果毫無懸念。有人開城向王敦投降,有人不投降但也不打算對抗,所以戰場上稍微接觸下就敗退了,周顗倒是真心想對抗的,但正像當初在荊州一樣,他作為一個將軍非常無能,被打得潰不成軍。打了敗仗后,有人勸周顗逃亡,周顗拒絕了。不久后,周顗被捕了。正像許多杰出的忠臣一樣,周顗痛罵叛逆,祈求上天快快結束王敦的性命。口才好的人,舌頭要受到額外的懲罰。在古羅馬,安東尼對西塞羅是這樣,王敦對周顗也一樣,執法者把戟戳進周顗嘴里,周顗的血一直流到腳后跟,但神色不變,舉止自若。就這樣,周顗從容就義,時年五十四歲。王敦為什么要殺周顗,還有一個原因。這件事記錄在《世說新語·尤悔》里。王敦剛剛起兵的時候,建康城里的王導當然尷尬也危險。你和叛徒是堂兄弟,他起兵的理由之一,也是你在朝廷里受到了不公正待遇,你說皇帝該拿你怎么辦?王導就帶著瑯琊王氏的兄弟子侄,都到皇宮門前去謝罪。周顗擔心王家人的命運,心懷憂慮地去宮里見皇帝。王導看見他走過,就大叫:“我們家這百來口人,就托付給您了!”周顗不回答,直接就進宮了。東晉墓紙畫中的墓主人圖。周顗見到晉元帝,苦苦陳說不能殺王導的道理。——理由當然是很充分的:從個人情誼來說,你們是布衣之好,管鮑之交;從道德角度來說,你能有今天,全虧王導,不能恩將仇報;從利害算計來說,殺了王導,就是徹底翻臉了,王敦打進來之后,殺你的理由就充分了,留著王導,王敦面前大家也好為你轉圜,王導就可能為你求情……總之,周顗把晉元帝的思想工作做通了,王導保下來了。于是周顗很開心,在宮里還喝了酒,等到出去的時候,發現王導一家還在宮門口等著。周顗說:“今年把亂臣賊子都消滅了,一定會拿到像斗大的金印,掛在胳膊肘上。”古人的衣服,往往在肘部有個袋子,可以放東西。周顗這話說得,好像是他要因為殺賊立功而封侯,也就是說,他和王家勢不兩立。周顗為啥要表現出這樣一種姿態呢?宋代有個叫施德操的人分析說:晉元帝和王導這對君臣,關系太特殊了,他們從極其卑微的起點,歷盡磨難走到今天,本來是多么完美的典范,可是現在卻互相猜忌,實在是太讓人心痛了。所以周顗要幫助兩個人和好,而且要給人一種印象,就是兩個人自己醒悟,重新心心相印的,沒有任何外人的幫助。這就是言情小說里,備胎默默奉獻犧牲自己,也要成全男女主角的愛情純潔無瑕的那種經典劇情。只可惜,王導這個政治智商極高的聰明人,雖然擅長洞悉人性的一切弱點,對一個沒用的人的純凈的善意,卻不是那么敏感。王導認為周顗是與王家為敵的。等到王敦已經完全掌控大局,決定對朝廷的人事重新作出安排。當然,沒有人比王導更了解情況,他要聽王導的意見。王敦問:“周侯可以做三公嗎?”這是位望最高的官。王導沒有回答。王敦又問:“可以做尚書令嗎?”這是當時地位最機要的官。王導又沒有回答。周顗聲望那么大,是自己人的話,給官做就該給最拿得出手的。王導既然認為最拿得出手的官不能給他,就說明他不是自己人。于是王敦說:“既然如此,那就只有殺掉他了。”王導還是沒有說話。周顗被殺之后很久,王導在中書省的檔案里,讀到了周顗為自己求情的表章,這才明白了周顗當初的用心。于是王導嘆息著說:“吾雖不殺伯仁,伯仁因我而死。”古代人評價,對周顗非常同情。一方面他確實挺善良,死得也很冤,一方面也是因為他的士族身份。唐代的大學者杜佑說,士族就好像美麗茂盛的大樹,普通人就好像一株小草。一棵大樹,哪怕確實有必要,非砍不可,也會讓人很心疼;一株小草,哪怕沒有錯,踐踏也就踐踏了,不是多大事。唐人觀念尚且如此,門閥意識更頑固的晉人自然更是如此。名士而兼高官一任誕,誠然如萬里長江漫溢橫流,會改變多少小草的命運呢?撰文/劉勃編輯/李陽 王銘博校對/薛京寧